(一)
2000年,那年的夏天似乎比以往都热一些。我背着自己的简单的行李和同学们嬉笑打闹着坐上了学校安排的送考车,忘记了挥一挥手不带走学校的一片云彩。那一年,我十九岁,一名高三应届毕业生,就读于一所“非主流”高中。所谓“非主流”高中,就是一所破烂到不能再破烂的学校,同学都是“主流”高中的弃儿。
尽管这所高中是"非主流"高中,但却是一所与共和国近乎同龄的高中,曾经是我们那个县仅有的四所高中之一,也是最好的高中,其名字“XXX第三中学”为人们津津乐道,似乎考上这所高中就等于是端上了那个年代的铁饭碗。不幸的是,经过一位史诗级校长的不懈努力,这所高中沦为了不良学生工厂,打架斗殴、聚众赌博、偷盗抢劫------层出不穷,于是,县教育局终于忍无可忍,一纸文件关闭了这所伟大的学校。
如果不是80年代的生育高峰,也许这所学校将会最终淹没于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但是随着搞原子弹的挣的远多于卖茶叶蛋的,中专、职高等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大家再一次开始拼命的挤进高中,面对空前高涨的求学激情,英明神武的县教育局再次以一纸公文的形式恢复了这所学校的办学资格。
迎来历史新生的XXX第三中学经过时间的沉淀,已经是满目疮痍,荒草遍地。当时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放牛的小孩赶着自家的牛到学校操场放牛,闲极无聊,放任牛自行吃草,而他去远处池塘游泳,等他再次回来找牛时,发现牛不见了。那时候,一头牛价值七八千元,是农民的重要资产,牛不见了,就是滔天大祸啊!小孩慌乱中嚎啕大哭,闻讯而至的乡邻呼朋唤友开始了艰难的寻牛工作。数十人涌入占地数十亩,长满一人多高荒草的草海中,经过将近2个小时的不懈努力,才在校园西侧的灌木丛中寻获。由此可见当时学校的荒凉。
也许是历史的巧合,也许是故意的选择,重新组建的高中由一位资深的体育老师担任校长,他带领了一群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师专毕业生开始了艰苦的创业历程。经过3个月的不懈努力,学校终于有点教育圣地的样子了,于是开始了招生工作。
获得新生的XXX第三中学已经没有了往昔的光环,剩下的只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面对体育老师带领的一帮“新兵蛋子”,学生和家长都严重怀疑其教学能力,于是乎,好学生没有一个主动上门,上门的就剩下我们这些“主流”学校的弃儿,无论如何,我们有个念书的地方。正如一位同学的父亲说的“你在这儿念书,不管认识几个字,我至少知道你在哪儿,我至少不用早早的去给你送牢饭。”我们同学的素质由此可见一斑。
(二)
我是这所学校获得新生后的第三届学生。我的记忆中永远磨灭不掉的是我入学时的景象:锈迹斑斑的学校铁门挂在已经有些倾斜的门垛上,一块白底黑字的校牌也镶嵌在门垛上,简单而直接。步入校门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颗自由生长的松树,虽不挺拔,却也枝繁叶茂。十几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青砖砌成的砖瓦房前面两排是教室,后面两排是学生宿舍和教师宿舍,历史的风雨已经将青砖侵蚀的坑坑洼洼,隐约可辨的“一粥一饭,来处不易;一丝一缕,物力维艰。”似乎是某段时间的校训。
教室和宿舍青砖铺地,往届学生的脚印已经将他磨得凹凸不平,局部地方鼓起的土包似乎也有些年头。课桌似乎可以送往历史博物馆了,应该都是数十岁的高龄了,桌面刻满了往届学生的印记,“勤”、“忍”、“努力”、------甚至哪一位情圣还留下了“爱”,当然也少不了深深的“三八线”,看来还是有不少情窦未开的傻小子的。教室的窗户已经有些腐朽,似乎承受不住玻璃的重量随时都要掉落,给人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头顶的天棚是学校新生后重新糊上去的,但是许多地方已经开裂,透过裂缝可以清楚的看见屋顶的檩条。教室里唯一可以算的上现代化的东西也许就是头顶的灯管了。教室里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和时代的沧桑感。
学生宿舍就位于教室的后排。推开那两扇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严丝合缝的关上的木门,上下两层的木床南北两排满满当当的塞满屋子,除了中间的走道再无其他孔隙,一间宿舍刚好可以住上四十多名学生。宿舍里面没有天棚,抬头仰望木质的檩条和房梁已经发黄甚至开裂,两盏昏黄的电灯孤零零的悬挂在房梁下面。角落里的蜘蛛网已经落满灰尘,蛛丝已经发黄甚至发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有同学惊喜的发现视线可以透过屋顶的缝隙看到外面的点点星光和银色的月光。
民以食为天,青春萌动的学生似乎更关心吃饭问题,食堂是学生三点一线生活中重要的一点。食堂作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息息相关的一点,也关乎学生的成长与健康,所以他享受着独门独院的待遇静悄悄的呆在学校的中间位置上。一口大的吓人的铁锅承担了全校数百师生的饮食重任;摞起来比人还高的蒸屉已经发黑,所以靠边的满头总是有黄黑的痕迹;厨师手持一把铁锨做的锅铲站在灶台上上下翻飞,为全体师生烹制出了各种菜肴,师生们享用过程中不时发现烂菜叶和大青虫。
学校的东侧就是操场,空旷而荒凉,两组单、双杠孤零零的矗立在操场的西北角,紧挨着的就是篮球场,钢管焊成的架子加上木质的篮板外加生锈的篮筐,地面是水泥的,一切都那么简单或者说简陋。占据操场最大面积的就是足球场,木质的球门孤零零的守卫者南北两端,没有草坪,每逢大风黄土漫天,碎纸乱舞,仿佛进入了美国荒凉的西部。
学校唯一算得上“诗情画意”的就是“月亮湖”了,这个名字出自于我们可爱的语文老师。它位于学校的南部近乎中间的位置,占地有150多平方米,湖边几棵垂柳迎风摆动,也算得上摇曳多姿,不过遗憾的是湖底就是一汪臭水,没有鱼虾水鸟、没有荷花浮萍,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倒是随波飘荡。
(三)
在这样一所学校,我度过了三年的青春时光。三年中,我作为班级足球队的替补主力,曾尽情奔跑于学校的操场;也曾是寝室夜谈的绝对主力,天南海北胡侃至深夜;也曾因为未完成作业而被老师赶出教室;还曾因为饮酒而请过家长;当然,情窦初开,理所当然的暗恋过前座那个爱笑的有着浅浅酒窝的女生。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就是高考。随着送考车的缓慢前行,我的心也沉入谷底,丝丝惊慌屡屡爬上心头,颇有些风萧萧兮的悲壮。
学校为我们预定了当时县里唯一的一家二星级、准三星级宾馆,五层的酒店还有一部电梯。遗憾的是,学校为我们预定的不是标准间或者是大床房,更不是套房,而是类似仓库的房间,里面摆满了二层的铁床,铺了简单的被褥。我们开始了高考前的最后准备。
也许是因为老师经年累月的谆谆教导,也许是因为同学们对高考不抱太大希望,亦或是面对第一次入住星级宾馆的兴奋,反正当我们面对第二天开始的高考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至少是男同学确切的说是大部分男同学彻底的放松了。不知道谁从哪儿搞来了几副扑克牌,五位同学开心的玩起来了我们那个地方最传统的“保皇”,我则从宾馆角落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本破烂不堪的《读者》,高考的压力没有战胜这本破烂的《读者》的吸引力,翻看这本过时的杂志似乎是此时最大也最简单的快乐。
正当我看的完全沉浸在这本杂志里的时候,一声惊雷似得嘶吼响彻空旷的房间,“你们都复习好了吗?”备受我们尊敬与爱戴的班主任陈老师不知何时走进了房间,看到我们几个不务正业的同学时其痛心疾首的样子深深的镌刻进了我的脑海,以至于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一直对那个场景记忆犹新。出乎意料的是,陈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施展其“八卦游龙掌”,只是在没收扑克与杂志的过程中狠狠的瞪了我们几眼而已,然后如世外高人般的蓦然转身离去。
也许是震慑于老师的威严,也许是浪子回头的惊醒,我们没有再继续我们荒唐的考前放松,而是每个人都捧起了自己的书开始了复习,尽管谁也不知道彼此是否真正进入了复习状态,至少我是没有完全进入状态。此时,房间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静寂。
在这种静寂中,我们按时晚餐,按时就寝,每个人似乎都在为明天的“决战”集聚最后的勇气与决心。熄灯前的一刻,我们曾经的教导主任在班主任老师的陪同下来看望我们。我们几乎赤条条的躺在床上,老师站在地下,在这种奇怪的不能重复的场景中,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老师们的期望与鼓励。教导主任都说了些什么并没有在我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句“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管用。”这句话成了我日后的口头禅。也许那一刻,我已经进入了考前的忘我状态,也许那一刻,我已经不再畏惧教导主任的威严,反正我的记忆里只记住了这一句话而已。
一夜无梦。
(四)
不知道上帝是否是和我开了一个小玩笑,我的考桌居然在第一排靠近门口的位置。这是一个非常不理想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完全处于监考老师的视线之内,不能有任何小动作。虽然位置不理想,但是却让我真真正正的在电视上露了一小脸。开考前,县电视台为了新闻播出需要,到我们考点进行高考新闻素材的摄录,很开心,第一排的位置让我有了这么一次出镜机会,尽管县电视台并没有多少观众,但幸运的是作为忠实观众的祖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他的长孙。
高考开始了。
高考是个短暂而又煎熬的过程,每个人的状态不一样,心境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我的记忆中只留下了《语文》与《数学》的考试经历。第一科考的是《语文》,对于我而言题不是很难,尤其是作文,我发现作文题目与我高考前半个月看的《中国青年报》上的一篇文章高度类似,更幸运的是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照相机般的记忆那天打开了镜头盖,哈哈哈哈哈,我几乎一字不差的照搬了那篇文章。第三科考的《数学》则成为了我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噩梦。本来《数学》就没有学好,偏逢那年的考题要比往年难一些(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题,我发现每道题我都无法确定准确答案,于是乎,越做越不会,越不会越心慌,最后于稀里糊涂中完成了考试。
我无法忘记《数学》考完后的那种沮丧与失望,一天塌地陷般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 ,我似乎感受到了世界末日来临的无助,感受到了名落孙山的失落,感受到了“高四”生活的无奈,也想象到了别人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兴高采烈与我的妒火中烧。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的“红颜知己”开导了我,陪我走过了那条繁华的街道,又陪我走过了那条寂静的小巷,走到了人流不息的车站,鼓励我再次燃起了斗志完成了剩余的考试。我无法也不能忘记我的这位“红颜知己”。
(五)
随着那一声刺耳的铃声,考试结束了。
考试结束了,一切都归于安静与祥和。没有同学分别的依依不舍,没有师恩难忘的挥泪而别,也没有撕书扬纸的毅然决然,有的只有默默离开,依然不曾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一年的山东高考,是不需要考生自己估分的,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高考分数的通知与分数线的划定。我无法自我评估自己的考试成绩,也没有心情评估自己的考试成绩,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中,我念念不忘的是“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管用。”这句“至理名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吧。大不了再读一年高四,来年再战------我安慰着自己。
无法忘记那个夏日的夜晚,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已经入睡的父母,居然是班主任老师打来的电话,他告诉了一个令我们全家难以入眠的消息:他通过电话查询到了我的高考总分是600分,读个本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那一刻,尽管我没有高呼万岁,也没有高呼乌拉,但我在心中已经双手合十:无量天尊,感谢上帝、圣母玛利亚,感谢真主,感谢诸天神佛,阿弥陀佛。那一刻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几天后,高考成绩公布了,高考分数线划定了,我居然是我们学校理科考的最高分,尽管这个分数不足以使我进入重点大学的校门,但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能拿到那张写着我名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无论他属于哪所大学发出的,无论那所大学位于山南还是海北。也许是我的欣喜若狂使我忽略了同学的离别,也许是我的幸运加剧了同学的失落,总之,我没有和任何同学说一声再见,也没有任何同学对我道一声珍重,就在那个似乎比往年都炎热的夏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凉爽,我告别了我三年的高中生活,告别了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同学,一个人背起简单的行囊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北国春城。